年二十八,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我終于趕到了家,在家門口下車的時候,恍惚中看到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身影靠在那根柱子上,溫柔地望著我,一如每次我從學校回家的時候,她總是靠在那里等我,笑盈盈地看著我。然而在昏黃的路燈光中,她的身影總顯得特別模糊,
想看仔細的時候卻發(fā)現(xiàn)那里空空如也。才意識到,她已經(jīng)走了三年多了,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傷瞬間溢滿胸腔。
當那只蒼老而枯瘦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漸漸涼去的時候,我感到了一陣寒意和恐懼,我覺得自己拼命想要抓住一些東西,于是握的更緊,可是似乎毫不管用,那個生命還是一點點從我手心里抽離。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我抓狂,我開始瘋狂哭喊,乞望這樣的喊叫聲能留住那個正在遠去的靈魂,心底的理智告訴我這是徒勞,可是我阻止不了自己。
當那只手在我手心里徹底涼了的時候,我在淚眼朦朧中想著,她是不是已經(jīng)站起來了,現(xiàn)在正站在我們身邊靜靜地哀傷地看著我們,她必是不舍的,但是她卻不得不離開了。三天后,我站在她身體旁邊,伸手摸了她的耳朵,那只我摸了十多年,每次都依靠它入睡的耳朵,無比絕望地意識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觸摸到它了。并且感受著從一具尸體上,一具已經(jīng)被生命遺棄的尸體上傳來的陣陣瘆人的冰涼和寒意---直直地刺進心臟,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。
然后我悲哀地意識到,這才是真正的“此生永不相見”。
在奶奶走了一年后,我偶然看到一個電影:《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》,劇中老人的遭遇與奶奶的相似讓我震驚,也一直到那時候我才了解了“老年癡呆”的真相,一種學名為“阿爾茨海默病”的頑癥。我哭著看完了這個電影,為自己的無知和不孝感到悔恨和內(nèi)疚,可是時間卻是回不去了。
那個八十歲老人的孤獨和心酸一如我的奶奶。
老人有白內(nèi)障;脾氣固執(zhí);節(jié)儉到讓人難以理解;為了手術剃完了頭發(fā),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識。
自我記事以來,奶奶都是節(jié)約到摳門。去別人家念佛的點心舍不得吃,藏在籃子里帶回來給我解饞,有時候是兩片餅干,有時候是一個橘子,有時候是幾粒糖;菜舍不得買,常常是給我準備兩條我喜歡吃的小魚或者幾塊肉,自己用醬油泡油條就一碗飯……
十個月大的時候,我就被交給奶奶撫養(yǎng)。小時候生病了,迷信的奶奶從不帶我看醫(yī)生,總是在窗臺上點三炷香,拜一上午,然后用香灰泡了開水讓我喝下去,她說那是菩薩賜的靈藥,喝了包治百病的,每次我都會很乖地捏著鼻子喝完它,到現(xiàn)在我都記得那水的怪味。這個東西當然治不好病,奇怪的是我也并沒有喝出什么毛病來,并且奇跡般地長到了這么大,而且很健康。
如果奶奶身上有最珍愛的東西,那大概就是她的頭發(fā)。她有一把很古老的白銅梳子,不知道跟了她幾十年,已經(jīng)掉了幾根齒。每天早上和晚上,她都會細細梳一遍頭發(fā),用黑夾子夾得整整齊齊。其實奶奶的身體很好,除了有點高血壓。她臉上皺紋不多,頭發(fā)也是烏黑油亮的。可是這一頭黑發(fā),在她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,沒人去打理了,為了圖方便省事,我們把它剪得短短的,變成了板寸。直到奶奶走的時候,還是頂著那一頭雞窩似的亂發(fā)。如果她是清醒著的,想必也會很心酸吧——疼惜了一輩子的頭發(fā)最終被剪成了一頭亂草。
電影中,女兒長期不在身邊陪伴的老人最終得了老年癡呆,越來越任性,慢慢得她走路站不直,上廁所蹲不下,可是女兒固執(zhí)地認為她在鬧,讓她自己走路,甚至讓保姆別扶她——她愛她的母親,可是她覺得她不應該這么鬧,于是激勵她,甚至嚇唬她,只是覺得她可以的……
直到有一天早晨,老人死在了跑步機上,一個可憐的萎縮的身軀,假發(fā)掉在了一邊,露出了頭頂還沒張齊的亂糟糟的頭發(fā)……她說“媽媽是冤死的”。
我想,奶奶也是冤死的。奶奶一輩子生了6個孩子,可是有3個在長到十幾二十歲的時候因為各種意外去世了,爺爺在她五十多歲的時候又病死了。后來的我才意識到,要有多強大的內(nèi)心才能承受這種青年喪子、中年喪夫的痛苦。奶奶的心里到底藏著多少苦,年幼的我從來不懂。大概也是這種深入骨髓的痛苦讓奶奶在晚年患上了這孤獨的頑癥。
給奶奶洗臉時,她傻傻地站在那不動,我說:奶奶,你自己絞毛巾,你自己動??!我用力把奶奶的手按進去,她慢悠悠地搓幾下,大多數(shù)時候,我好好給她洗臉,可是有時候我煩了,我狠狠地給奶奶擦臉。我覺得她真的自己會動的,就像她對她媽喊的:你又不是演員!你走快點!你動起來??!
我看著那個老人在地上爬,女兒固執(zhí)地說,“你起來,你站起來!好好走路,別那樣走!”我就看到了那個無知的我,對著奶奶吼:你站好,別老是彎著膝蓋,你明明可以好好站著的!
奶奶干枯的身軀,孤獨地站在那里,眼神沒有焦距,她的白內(nèi)障也很嚴重,平時都是用摸的,走路只能用挪。后來有一天,奶奶一站起來就跪下了,鮮血淋漓,膝蓋上那個傷口,到她走的那天還在……
我不迷信,但是我一如既往地相信善惡有報,相信愛有來生。
而現(xiàn)在,我堅定地相信奶奶就在我們身邊,只是不見,不是消失,我們活在不同的世界里,唯一的交流便是夜晚的夢境,我想那是她想我了,即便我有再多的虧欠她,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愛著我。老天爺是仁慈的,在這樣不可逆的失去之中還是不忘給人留下一點念想,也許只有這樣,才讓更多人有活下去的勇氣,才能讓每個世界都維持它固有的平衡狀態(tài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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